人生的意义在于做梦。
小阿姨前段日子过世了,可我并没有哭。
她说,她要去找一个人,我该为她高兴的。
随即却又听到她细如蚊蚋的呢喃,宁远你说,他会愿意见到我吗?
什么?我将头低了又低,耳朵几乎要贴到她唇边才将将听清她的话。
会呀,我点点头。你不是跟我讲,你是他的导航塔吗?他迷航了许多年,一定在等你的。
我从前不叫郭宁远,可是朱青执意这样叫我。我问她原因,她笑着摸了摸我白制服的袖口说:“你的眼睛好像他。”
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朱青口中的“他”到底是谁,只是觉得自己一个女孩子做什么要叫“宁远”呢。但直到今天我还是不明白自己当年究竟是怎么想的,竟然鬼使神差地没有拒绝。
就在朱青即将转头离开时,我叫住了她。
“我以后,可以写信给你吗?”
她听后久久不语,又将我细细打量了一番,忽然笑出声来:“小丫头,有些人只见一面就好,不要纠缠。”
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极轻,我甚至分辨不出她是在对我说,还是对她自己。
后来呀,我还是没能与朱青“只见一面,不纠缠”。再次见到她时,她正站在台上唱《东山一把青》。
“东山哪一把青 西山哪一把青 郎有心来姐有心 咱俩好成亲哪 今朝呀鲜花好 明朝呀落花飘 飘到哪里不知道 寻花要趁早啊……”
她轻轻扭着腰,脸上带着娇媚动人的笑。我看向她精致的卷发,不用回头就知道那些宪兵水兵的眼睛定然都粘在她身上。
“Auntie,你不打算和我说说吗?”看她施施然移了步子下台,我三两步走到她面前问。
她见我来,脸上的笑容极为短暂地消失了一瞬,低头转了转腕上的镯子:“说什么?”
我定定地望着她,语气坚定又执拗:“你歌里唱的,那个人。”
“那是歌词,仅此而已。”朱青如是说。
可我又不傻,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不是实话。“你不想他吗?”
“轰得一声跌下来,什么都不剩。为什么要想?”她从我身侧走过,顺势倚在水兵怀里,再没停留。
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去听朱青唱歌,却见她行色匆匆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。我十分熟稔地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,哪怕她面色不豫地看了我好几眼。
“你跟着我做什么?”
“是你要叫我宁远的,小阿姨。”
这话像是一语点醒梦中人,朱青终于叹口气默许了我的行为。
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穿着飞行员制服的男人背对我们站着。朱青走到他身后,看样子是旧相识。
“宁远,叫顾叔。”
面前的男人听到“宁远”这个名字先是一愣,又神色复杂地将一张烧掉一角的字条递给朱青。
小阿姨看着那字条又哭又笑,还夹杂着几句优雅的粗口。而我则总算知道了她心上人的名字,郭轸。
那天,朱青抱着我哭了好久好久,久到好像要将她这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似的。也是在那天,我听到了一个飞行员和女学生的故事,属于郭轸和朱青的故事。
她说:“南京有飞行员,是撒旦派来的。留我一个人,叫我快意余生。然后呢?”
她还说:“小宁远,你可千万不要上当。空军少爷兵,天上行,地上都不行。”
那天窗外的余晖洒在她脸上,我仿佛看见了许多年前那个白衫蓝裙的女学生。朱青靠在我肩上,轻轻浅浅的呼吸惹得我脖子发痒:“有时候,我真的好想郭轸。”
自那以后,我的世界里除了小阿姨朱青,又多了个素未谋面的郭叔。
日子是最经不起过的。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,朱青渐渐老去,也忘记了许多事。忽然有一天她跟我说,请我将她的骨灰带去东北。
“郭轸说要带我到地平线那边去,虽然他食言了,但我还是想去那边找他。拜托你,让我去当他的导航塔。”
“我是不是很自私啊,让你做了这么多年的郭宁远。”
其实,我没告诉她的是,我真的很开心能做朱青和郭轸的郭宁远。
我遵从朱青的遗愿将她带到了冰天雪地的东北,想来这次郭轸一定可以顺利找到她,找到他的导航塔。
那一代人的故事终将落幕。但没关系,五一得三,我记得的。